天下第一懒人白蕉自用印，文人之懒是普遍现象？

“天下弟一嬾人” 白蕉自用印

白蕉先生享有“世间无双懒汉”之名，他有一枚狭长的闲章，上面镌刻着这六个字，经常盖在他文章的开头部分。我对“世间无双懒汉”的含义不太清楚，要懒到何种地步才算得上？记得《笑林广记》中有个流传极广的段子，讲一位妇人极其懒惰，日常吃喝都由丈夫安排，她只知道衣裳送到手，饭菜递到嘴。某天丈夫要外出五天，担心他懒惰不肯劳作会饿肚子，就烤了一个大饼，在中间挖了个洞，套在妻子脖子上，说这样能吃五天，这才安心离开家。等丈夫回来，没想到妻子已经饿死了三天。原因是她只吃了嘴边那点饼，其余的就懒得动弹了。这当然是极端个例，随便说说而已，如果要认真，那么“天下最懒的人”，非她莫属，白蕉肯定比不上。

然而，读书人的怠惰，好像是一种常见状况。说得体面些称作悠闲淡泊，而实际上几乎等同于贪图安逸厌恶劳作。比如我这个人，勉强算是个“三脚猫”的读书人吧，但是与勤奋始终不沾边，懒散却是天性使然。即使是在写文章或者写字的时候，也总是敷衍了事，能延后就推后。干活之前，先要下一盘棋，假如赢了，这叫“棋”局顺利，倘若输了，那也是先低后高。无论事情多紧急，从不等到最后才去完成，假如只有七天的时限，那么前六天必定在消磨时光；倘若有一个月的宽限，那必定会有二十九天的懒散。正如一首《明日歌》所写：“明天接着明天，明天有多少啊。”既然明天这么多，何不继续拖延？梁实秋曾说：“人没有不懒惰的”，可以把别人该做的事推给别人，何必自己动手？可以把事情留到明天再做，何必今天就行动？用力推一把，再拖一下，懒惰所能做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对于聪明和勤勉的人来说，懒有时也有它的用处，偶尔放松一下，反而能引发深入的思考和彻底的变革，人类社会的进步，从某个方面说，正是因为有了懒散的天性，才可能促使机器的革命和科技的进步。而大多数人都应该明白，重大的发明，或许是由懒散的人提出，但要让它取得成功，还得依靠勤奋的人去完成。我们能够选择在勤奋和懒散之间交替进行，但绝不能直接选择“又勤又懒”。

白蕉

年轻人假如一味贪图安逸，也许并非明智之举，不过才子名士的所谓“懒散”却常常别有韵味，在快节奏的生活压力下，文人确实需要“慵懒”所提供的放松体验。王维曾写一首《山中示弟》的五言诗，劝诫其弟“不必效仿嵇康的懒散，可以像原宪那样安于清贫”，其意思是你可以学习孔子的弟子原宪那样甘于贫困乐于道义，却不能效仿嵇康那种懒散成习惯的做法。“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以不修边幅著称，他经常一个月不洗头也不洗脸，身上有虱子也不在意，依然能够从容地与朋友交谈；平时躺着连上厕所都嫌麻烦，非要等到实在憋不住了才会起身……古时候的人或许可以理解这种行为，但现代人要是也这样，恐怕别人会唯恐避之不及吧。或许并非如此，那位昔日的“漂泊学者”，其才华风范堪比嵇康，然而旁人非但不远离，反而竞相追捧，每日围绕他的追随者络绎不绝。

民国时期有些文人雅士颇有闲适之态，例如“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我们躺在床上读书看戏很平常，他却连写字都在床上进行。因为他烟瘾极大，整天躺在榻上吞云吐雾，懒得动弹。写字时也躺着，让人把纸架在空中，他悬腕挥毫，笔力雄健，实在让人不可思议。另有一位风格迥异的名家学者黄侃到中央大学任职期间，好像在降低教学难度似的，竟然事先承诺下雨天不出门讲课、下雪天不出门讲课、刮风天也不出门讲课，因此人们称他为“三不来讲师”。另外一位记不清是谁的教授了，总是懒得给学生批改试卷，据说他评判分数时，把手里一沓考卷往远处猛扔，根据落点距离决定成绩，扔得最远的那份给“优”，次远的一份给“良”，扔近的都算“及格”。散文家梁遇春是个喜欢睡懒觉的才子，他自称是“永远起不来的专家”，极力赞美懒觉的益处，暗自嘲笑周围人没必要的忙碌，不如独自躺着享受悠闲。林语堂认为：“懒是一种态度，是聪明人对忙碌世道的淡定应对。我认为林先生所言过于文雅，假若我为梁遇春的贪睡习性寻个思想根据，便是罗素的那句格言：不必为赖床而惭愧，毕竟醒来也无法增添什么意义。

《蕙石图》白蕉 谢稚柳 1963年作 上海中国画院藏

在我看来，许多著名作家标榜的所谓“懒”，其实是一种谦虚和自我解嘲，同时也是自我防卫的方式。因为“谈论懒惰简单，阐述勤奋困难”，如果自诩“当世最勤奋”，那后果不堪设想，岂不是把自己推上“固执己见”的境地？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比如早年的作家李劼人，他取笔名“老懒”，而“劼人”的含义是审慎的勤奋者，“懒”只是他外在形象的一个伪装而已。

白蕉先生被誉为“天下第一懒人”，其实他运用了一种巧妙的手段。白蕉在书法之外，尤其擅长画兰草和竹石，他的笔触看似随意，却风骨卓尔，充满文人画的韵味。他与高野侯、申石伽齐名，合称“白蕉兰、石伽竹、野侯梅”，享有盛名。画家唐云曾赞叹白蕉画兰的水平，称其技艺之高超连扬州的郑板桥都为之惊叹，足见其备受推崇。白蕉同样不避讳，对于自己的创作相当有信心，他所谓的“天下第一懒人”，其实是指“天下第一画兰爱兰之人”。由于“懒”与“兰”发音相近，自称懒是“谦辞”，称赞自己的兰花才是“傲语”。因此，读书人的言辞往往别有深意，听起来好像那么回事。凡是声称怎样“懒”的，既不能全然相信，也不必完全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