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启动之后，黄河中下游地区以及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早期文明化进程和模式变得越来越清晰了。然而，黄河上游的相关问题还需要继续去弄清楚。当下，文明探源的许多重要问题都还没有被涉及到。挑选合适的遗址开展考古发掘和研究，这是一项亟待开展的课题。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探讨黄河上游早期文明化进程以及诸多深层次问题，还能够填补中华文明探源研究在西北地区的空白。
2014 年春节过后不久，在单位的安排下，所里的李新伟老师带着我开始了甘肃的考古调查行程。马家窑文化以及齐家文化的年代距今大概在 5000 年到 3800 年之间，正处在中华文明探源的重要时期。因此，本次调查的重点便是马家窑文化和齐家文化的遗址。
我们从北京启程，接着经过西安和宝鸡，在穿越陇山之后进入了甘肃。从天水开始展开调查工作，一路顺着渭河逆流而上，随后翻越了鸟鼠山，从而进入到洮河流域。我们在沿途对地形地貌进行了观察，对各类遗址进行了踏查，收获是很丰富的。在调查的过程中，给我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在多个遗址中随处可见、数量众多的各类彩陶（片），就好像置身于彩陶的海洋之中。
这一年的秋天，我们与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进行联合。首先选定了马家窑遗址来开展考古发掘工作。从开始到 2017 年，一共进行了四次发掘，获得了重要的成果。2018 年，双方再次联合启动了“洮河流域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时代聚落与社会”这个项目。并且选择了寺洼遗址作为发掘的地点。重点去探寻马家窑文化的大型聚落和墓地，以及一些关键的生业技术在西北地区发展演变的线索。截至目前，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的发现最具突破性。
马厂类型的蛙纹彩陶壶 李韵摄/光明图片
史前彩陶艺术的巅峰
马家窑文化最为常见，其引人瞩目的是精美绝伦、绚丽多彩的彩陶。有流畅的平行线，有优美的弧线，有灵动的水波、跃动的漩涡，有锋利的锯齿、规整的网格、简明的十字，有游动的鱼、跳跃的蛙、飞翔的鸟、栩栩如生的人面……笔锋所至，仿佛一幅幅图画，意趣生动。马家窑文化彩陶的图案在构图方面，显示出马家窑人的精巧构思；在画工方面，显示出马家窑人的娴熟手法；同时也显示出他们对生活的仔细观察和真挚热爱。有研究者认为，马家窑彩陶是史前时期大众艺术最完美的一种表达。马家窑文化彩陶在延续时长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分布范围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绝对数量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相对比例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精美程度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它是中国史前彩陶的集大成者，堪称 5000 年前盛开在黄土高原上的“玫瑰”。
半山类型垂弧锯齿纹瓮 李韵摄/光明图片
马家窑文化包含马家窑、半山、马厂三个阶段，延续时间长达千余年。在这期间，彩陶器型以及纹样有发展和变化。然而，彩陶的大规模生产与使用一直是其不变的特色。马家窑文化的彩陶分布范围很广，以黄土高原西部作为中心，西北能够到达河西走廊，西南可以抵达川西北地区，向东接近关中盆地，向北能够抵到蒙古高原。它的影响极为深远，范围远至新疆、西藏，以及长江中游、黄河下游等地区。并且，在众多遗址，特别是马家窑文化遗址里，出土的彩陶（片）数量通常十分惊人，像马家窑遗址和寺洼遗址发掘出的彩陶（片）能够达到数十万片之多。马家窑文化彩陶（片）在一些遗迹的同类遗物中占比极高，有的常常能达到 50%以上，这凸显出马家窑人对彩陶的高度重视以及执着追求。
马家窑人正因如此对彩陶制作倾注心血。他们用料考究，造型优美，构思精巧，纹饰绚丽，烧制精良，都达到了极高水准。彩陶可称之为史前彩陶艺术的巅峰，对中华文明产生了持久且深远的影响。
马家窑类型十字圆圈纹内彩曲腹盆 李韵摄/光明图片
成熟完备的制陶业
考古证据表明，马家窑先民属于农业人群。马家窑遗址以及寺洼遗址都发现了马家窑文化中大量的炭化植物种子和动物骨骼。相关研究显示，马家窑先民和仰韶先民一样，主要种植粟和黍。然而，与中原地区相比较，在一些遗址中黍的占比是比较高的，这表明他们大规模地种植了粗放型作物。马家窑先民饲养家畜，不过规模较小。渔猎活动在当时仍占据重要地位。这些情况表明，马家窑文化的生业经济是以农业为基础的，但与中原地区相比，其发达程度并不高。
马家窑类型长羽舞蹈纹壶 李韵摄/光明图片
马家窑文化的手工业很发达，特别是陶器的生产，这与其他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寺洼遗址的马家窑文化聚落中，多处发现了制陶区，这里有陶泥、储泥坑、制陶工具、陶窑、作坊以及烧制废品等各类与制陶相关的遗迹和遗物，其环节齐全，布局新颖，很有可能是一处区域性的制陶中心。那么，马家窑人为什么如此重视陶器生产呢？研究表明，这或许和它所处的生业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马家窑文化所处的区域与中原腹地相比，环境更为复杂且不均衡。在一些农业资源有限的区域，可能会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发展出具有独特特色的产业，例如制陶。就马家窑遗址、寺洼遗址所处的洮河下游来说，洮河从西秦岭流出后，河谷稍微变宽了一些，但能够用于农业种植的空间仍然非常有限。洮河两岸拥有非常丰富的第三纪红土资源，这些资源属于优质的陶土。沟壑纵横的黄土台地以及黄土特有的直立性，给掏挖窑炉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周围山地上那丰厚的自然植被，为制陶提供了充足的燃料。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马家窑文化制陶业的发达。
马家窑先民对彩陶情有独钟，可能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因素：其一，源自仰韶文化的彩陶传统；其二，是商品性生产的需要。尤其后者，或许是马家窑先民极为重视彩陶的原因。有研究者指出，马家窑文化的彩陶能够流通到周边地区，甚至能够远距离贸易到青藏高原和川西北地区。河流或许是彩陶运输的重要通道。马家窑文化是农业经济，但其先民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采取行动。他们强化了手工业生产，尤其注重彩陶的烧制。彩陶的烧制成为生业经济的重要补充，也成为马家窑文化鲜明的文化特色。
黄河上游史前社会发展的引领者
农业经济奠定了基础，手工业生产很发达，彩陶制作水平也很高，这些都支撑了马家窑社会发展的高度。最新的考古证据表明，马家窑文化在多个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发展水平和文明化程度，它是黄河上游史前社会发展的引领者。寺洼遗址马家窑文化聚落最新发现的大型“围壕（沟）”呈三重长方形布局，这便是上述认识的最新实证。
马家窑类型漩涡纹四系罐 李韵摄/光明图片
2023 年春季，寺洼遗址联合考古队在遗址的中部，也就是鸦沟西侧的断面处，发现了 4 处大型沟状遗迹。这些遗迹位置相邻，形制也相当。到了秋收之后，考古队沿着这个断面展开了大范围的钻探工作。通过钻探，他们又发现了 4 处沟状遗迹，这些遗迹分属于 3 条大沟。并且它们大致是平行分布的，向北一直延伸到了红水沟，向南延伸到了村委会的北侧，然后向东直角转弯后又延伸到了断崖处。2024 年春季，考古队针对 3 条大沟展开重点钻探工作，同时选择一些地点进行发掘解剖。最终明确这些大沟是三重“围壕（沟）”。“围壕（沟）”整体的走向接近东西—南北方向，它们平行分布，并且呈直角转弯，其形制和布局都十分规整。目前现存的东西长度约为 610 米，南北宽度约为 440 米，内部经过复原后的面积接近 30 万平方米。中圈与外圈属于“围壕”，它兼具防御以及排水的功能；在内圈沟内，能够发现丰富的生产生活遗迹和遗物，这些应属于沿着“围壕”有规律分布的“围沟”状生产生活区。“围壕（沟）”在多处有通道，并且大致相互对应，这应该是经过规划和测量后修建的大型工程。始建及主要使用年代处于马家窑类型时期，距今约 5000 年，它是目前国内已知最早的具有多重长方形布局的“围壕（沟）”结构。此项工程显示，马家窑社会已拥有相当高的社会组织能力以及管理能力。“围壕”外侧发现了“疑似道路”的线索，同时也发现了“夯土建筑”的线索。这表明不排除存在高等级建筑或其他重要遗迹的可能性。这说明寺洼遗址马家窑文化大型聚落有着明确的规划布局，彰显了马家窑社会的发展高度和文明化程度。
马家窑文化是从仰韶文化发展而成的。它以农业生产作为基础。并且以高水平专业化彩陶的生产、交换以及贸易为特色。马家窑文化在发展过程中，一路朝着西北和西南方向开拓。它孕育了西部的众多考古学文化，开辟了东、西方交流的早期通道。这彰显了中华文明早期社会的发展水平以及文明化程度，填补了中华文明探源研究中黄河上游核心腹地关键时期的空白，并且完善了中华文明起源和早期发展的“多元一体”格局。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27日 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