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石在 2024 年 12 月于四川大学江安校区进行了演讲。
刘石是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且为教授,同时还是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他主要将精力投入到古代文学以及文献学的研究当中。他著有《有高楼杂稿》《诗画之间》《法书要录校理》《素以为绚的风景》等作品,还合作主编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本次讲座会向大家介绍传统书仪的相关内容,同时也会让大家明白理解传统书仪的意义。
图一 王国维赠谢国桢扇面
图一的扇面,是王国维写的,送给了他在清华国学院的学生谢国桢。谢国桢先生后来成为了历史学家,他曾回忆起这扇面的情况:“在先生写扇面的时候,把我的名字后面误写成了‘兄’。……接着又返回校园办公室,用墨笔把‘兄’改成了‘弟’字。”
据记载,让王国维折返的原因是需要修改扇面的称谓。扇面虽然不是书信,然而在落款称谓方面和书信是一样的,因此我们能够将其作为例子。按照后世的看法,这里存在两个疑问:其一,王国维出生于 1877 年,谢国桢出生于 1901 年,王国维是谢国桢的老师且年长 24 岁,可在扇面中却称谢为兄或弟,这难道不是把师生关系变成了平辈关系吗?再者,如果彼此能够以平辈的方式相互称呼,兄和弟难道不是一样的吗?那为什么一定要把兄改为弟呢?
这就涉及我们本次讲座的正题了:传统书信的书仪是怎样的。
旧时的书信在结构方面有一定格式,在行款方面有一定格式,在称谓方面有一定格式,在用语方面有一定格式。这种格式雅称书仪。下面我们择其大要略作介绍。
结构
这里指的是书信的组成部分。书信的组成部分数量不一,有的多有的少,大致包含称谓及提称语、颂词、启禀语、本事、结束、祝语、署押以及日期等。
图二 蔡元培致陈钟凡信结构示意
图二的这封信是蔡元培写给陈钟凡的,其中仅缺少了颂词,颂词也就是提称语后表示祝祷的话,例如“不晤又旬日,想起居安善为慰”之类的。这算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例子,我在图中把各个组成部分都标示出来了。
行款
这指的是写信人、收信人落款的位置、平阙和谦侧小书等。
古人的书信,有的是在写信人名字前后出现,却未出现收信人的名字;有的是在写信人名字前后出现,而收信人名字在其后;有的是写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都在后面;有的是写信人名字在后面,且没有收信人的名字。
图三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我们以东晋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图三)为例,写信人的名字及谦敬语“羲之顿首”先出现,然后收信人“山阴张侯”在后出现,并且是在下方。
图四 苏东坡《人来得书帖》
平阙指的是在信中提及收信人或自己有意表示尊敬的对象时,要进行提行顶格另起,或者空一字至几字来书写。其中,提行顶格另起被称作“平出”。对于极尊者,还可以提行高抬另起,高出行端一字的情况被称为“单抬”。此外,还有高出二至四字的“双抬”至“四抬”这种方式。而空一字或几字的则被叫做“谨阙”。宋人苏东坡的《人来得书帖》(图四),短行的下一行皆为“平出”。我们仔细去读便会发现,平出之处都提及了收信人陈季常或者其兄陈伯诚。
图五 王同愈致王旭庄信
图五是晚清民国时期学者王同愈写给当代名家王世襄祖父王旭庄的一封三页书信。从第一行“桃符甫换”的“桃”字开始作为行端,可以发现这封信几乎通篇都有抬写的情况。第一页的第二、三行是单抬,第四行是双抬,第五、六行是单抬。第二页的第一行是单抬,第二、三行是三抬,第四、六行是单抬。第三页的四行全部是单抬。
图六 敦煌写本P2567号
图六为敦煌写本 P2567 号,在其第十八行中,“报”与“明主”之间存在空缺,此空缺即为“谨阙”,目的是表达对“明主”的尊敬。这段文字的内容属于诗而非书信,然而用谨阙来表示尊重的意思是一样的。
有一种谦侧小书,其中自称或者称自己这一方的人,需要用比正文小一点的字并且靠右书写,以此来表示谦虚自抑。
图七 启功致傅璇琮、许逸民信
图七是启功先生在我博士毕业之前写给友人傅璇琮、许逸民先生的信,这封信是推荐我入职中华书局的。在这封信的第一页第三行有“功”字,第四行有“刘石”字,第二页第五行有“不佞”字,这三处五字的字体与其他字相比明显要小,并且偏在右侧,它们都是谦侧小书。
称谓及用语
前人书信中称谓的使用需把握一个原则,那就是称对方时要用敬语,而自称时则要用谦称,也就是所谓的外敬内谦。
自称方面,除了“不佞”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自称,比如“仆”,还有“愚”,以及“鄙人”,再有“在下”,另外还有“不才”,“贱躯”也属于其中,“末学”同样是,“后学”也在其列。
称呼对方时,会较多地使用大人、我公、我兄、尊兄、台从、台驾、大驾、高明、方家、阁下、至谊、手足、足下、老兄、尔、汝、卿、世兄、世讲等词汇。
此外有各类称谓,这些称谓很切合收信人的身份,并且充满艺术性。比如同宗的人被称为宗望,文坛的旗帜被称为文旆等。
传统书信的用语,我们还可以分类列举一些:
提称语有膝下、膝前、几前等;还有尊鉴、垂鉴、大鉴、赐鉴等;以及阁下、勋鉴、钧鉴等;还有函丈、坛席、文席、撰席、著席、砚席等;另外有双鉴、芳鉴、慧鉴等;同时有同砚、足下、有道等。
颂语:为颂、为祷、为祝、为愿等。
启禀语:敬启者、迳启者、敬陈者、谨启者、敬禀者等。
结语包括不一一列举、不全部知悉、不详细准备、不额外赘言、文字难以完全表达心意、未尽欲表达之言、临笔时难以尽述、其余内容后续叙述、其余事宜后续陈述、专门以此回复、恭敬地陈述内心想法、不详细说明等。
恭颂、即请、顺颂、顺祝、即候、此候、此请、顺致、谨颂、恭叩等词后面,通常会加上近祺、日祉、时吉、时绥、起居安吉、行止佳胜、台安、大安、春祺、暑安、秋祺、冬安、新禧、春禧、年禧、岁祺、节禧、晨安、早安、午安、晚安、刻安、金安、福安、康安、钧安、崇安、履福、颐安、双安、俪安、俪祉、慈安、懿安、坤安、玉安、淑安、妆安、阃安、闺安、燕安、燕喜、研安、文安、吟安、道安、著祺、撰安、教祺、诲安、侍祺、编祺、政安、勋安、公安、筹祉、潭安、旅祺等。
信末的署名及谦敬语有:某某再拜、百拜、谨拜、谨上、敬上、顿首、鞠躬、敛衽、叩禀、上启、启、手启、手书、手泐、白、字、草等。
这些称谓和用语让人眼花缭乱,它们的使用场合有的相近,有的差异很大。例如,“膝下”是用于给父母写信的,“芳鉴”是用于给女性写信的,“诲安”是用于给老师写信的,这些还可以根据字面意思理解;然而,有些就不太容易明白了,像现在人们大多用“你”“我”来指代双方,用“您”字会更礼貌,而在传统书信中很少使用第一、第二人称代词,若使用了就会显得缺少文采。如果使用“尔”“汝”等字,不是写给子侄辈,也不是写给情人,那就是在写檄文了。
还有一类情况看起来简单,然而用起来却容易出错。例如在信末署名之后的“手启”以及“手泐”(“泐”的意思是刻,进而引申为书写)、“草”等字,这些字仅仅能够用于父母或者长辈给儿女以及晚辈写信,平辈之间或者晚辈给长辈写信是不能使用的。
我平时读前辈信札时,有一个初步的感觉。前辈们对于比自己年长七八岁及以上的人,大多会尊称对方为“我兄”或者“我公”。“老兄”“仁兄”等是尊称,“不佞”“愚”“愚夫妇”“仆”“鄙人”“在下”“不才”“贱躯”等是谦称。这些尊称和谦称都要用于称呼比自己晚一辈半辈的对象,或者至少是平辈。如果对长辈使用这些词汇,原本是想表达谦恭,却不想反而变成了失礼。
图八 启功致刘石信
更难以察觉的是语词含义以及使用场景的变化。我们在此以“足下”这一常用的提称语(书信开头称谓后表示尊敬的缀语)为例来进行观察。《汉语大辞典》对这个词作出了如下解释:“属于古代下称上或者同辈之间相互称呼的敬词。”接着所列举的语料也能够证实这一点,就像《韩非子·难三》中所说:“如今足下即便强大,也比不上知氏。”秦昭王被臣属用来称呼;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足下昔称吾于颍川”,这是嵇康用来称呼朋友;清人梁章钜的《称谓录》卷 32 还列举了更多先秦至六朝的相关书证;宋人司马光在《书仪》卷一中也提到,给尊官上书的起首语,“稍尊则云阁下,平交则云谨致书某位足下”。但是,我们不能轻易对“足下”的用法下结论。我们以图八、图九为例:图八是年长我 51 岁的启功先生用“足下”称我,图九是年长我 41 岁的吴小如先生用“足下”称我。启功先生旧学功底深厚,还力倡“猪跑学”;吴小如先生博学,向来重视文史涵养。他们对这种书仪常用语是不可能用错的。这两则反例表明,辞书和工具书中的相关释义存在不足,不够完整。“足下”的含义以及使用场合,从某个时期起有了变化,从原本的下对上或平辈相称,转变为长对幼、尊对卑、上对下的客气用语了。由此可见,留存至今的书仪文献,像唐人郑余庆的《大唐新定吉凶书仪》以及司马光的《书仪》等,这些文献自然是研究书仪历史的重要材料。然而,我们在从书本中获取知识的同时,必须特别留意历史记载的固化与实际用法的多变之间存在的不一致。
图九 吴小如致刘石信
明人陈第在《毛诗古音考自序》里有一段关于古今音变的名言,即“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实际上,字音会发生转移,而字义的变迁也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比如“肮脏”这个词,在东汉赵壹的《刺世疾邪诗二首·其一》里我们能够见到“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这里的“肮脏”展现出“高亢刚直”的样子,和“伊优”所表达的“逢迎谄媚”之态意义相反。然而到了元明时期的《荆钗记》中,却出现了“若是亲娘在日,岂忍如此肮脏”这样的句子。“足下”一词有着类似的变化情况。从先秦开始,一直到宋代,它始终被用于下对上以及平交的场合。然而,却不知在哪个时候,它转而用于上对下了。
因为同一个词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用法,所以我们今天在仿效前辈书仪作书时,应该以哪种用法为准呢?我曾就这个问题向中华书局编审刘宗汉先生进行了请教。刘先生答复说,明清之际书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近现代以来,那些用旧式书仪作书的人,大多遵循清代以来的书仪。我们在研读时,既不应该用清代以前的用法去质疑清代以后的所用,也不应该沿用清代以前的书仪。吴小如先生有一篇名为《披书三叹》的短文,他曾表达过类似的意见:“这种礼节性语言,到了明清以后,讲究越来越多,比古代的用法更为严格。”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用法严格的问题,还需要注意词义适配性的变化。如今,明清名贤书札有很多被影印出版,在座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读一读,这样就能印证以上两位先生说法的准确性。
时过境迁后,我们若想了解前人所用书仪,从前人的书札中观其实例并细细体味便是最好的途径。我们会察觉到,过去尊长称呼晚辈时,往往会将对方抬高一辈,或者把自己降低一辈。在讲座刚开始我们所引的谢国桢记述王国维所赠扇面中,无论是先称兄还是之后改为弟,都属于这类用法。具体到称兄还是称弟这方面,一般来说差别不是很大。然而在特别讲究的前人那里,是有不能不讲的差别的。尊长称晚辈为兄,还属于保持着一定的客套,会显得稍微生分一些;而称为弟的话,就进一步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我未曾研究过王谢二位先生的交谊。仅从这一行动来看,我推断谢国桢必定是王国维极为亲近的一个学生。王国维必定认为用兄相称与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不相符合,所以才一定要更改。同样地,平交却自矮一辈相称的情况在前人书仪中也是极为常见的。启功先生比钟敬文先生小九岁,他与钟敬文先生既是同事,又是好友和近邻。在为钟敬文先生书写寿联时,他却自署“后学启功”。这一方面体现了他对钟先生的真心尊重,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书仪的表现。
了解传统书仪的意义
最后我们来谈谈了解、掌握传统书仪有什么意义。
中国是礼仪之邦,礼仪表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所谈及的书仪,属于中国传统礼仪文化的一个侧面。
其次,书信是一类能够发挥特殊作用的文献。如果不了解传统书仪,那么就有可能读不懂这类文献。
旧时写信时,人名姓和致敬语通常在首行,而收信人名衔尊称却在末行,这与今天的情况恰好相反。若弄不清楚这一点,写信人以及收信人都有可能出现弄错的情况。另外,我们之前讲到苏东坡那封《人来得书帖》的“平出”,在课堂上我曾询问此帖中一行行字为何写得长长短短,却没有人能够回答。同样,我询问那张敦煌卷子里两字之间的一个空格意味着什么,大家的回答是纸张因年久损坏而缺字了。
图十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茫父不朽”专题展上的信札
反之,懂得一点书仪对我们理解和判断文献是有帮助的。在 2024 年 5 月期间,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举办了“茫父不朽”专题展览。图十是该展览上的一封信札。当时,策展人杜鹏飞老师陪我一起参观,他说此信的第六行第一字由于有涂改,所以难以辨认。我拍下照片后回到家中开始仔细琢磨。前一行后段有空白,由此可以判断这一行属于平出。那么,这第一个字或者头两个字组成的词,必然是指称收信人的,也就是说,多半会是赞美的语汇。第二个字是“怀”,凭借着具备一点辨识草书的能力。并且我之前曾看见过前人书信中把别人的关注、挂念称作“锦注”“锦念”。于是我判断这个经过涂改后的字应该是“锦”字。“锦怀”在传统书仪中是对别人胸怀的一种美称。
图十一 戴姜福致启功信
图十一是 2020 年 5 月嘉德“启功先生旧藏友朋书札”专场中的一封书信。这封书信是启功先生的启蒙老师戴姜福先生写给启功先生的。启功先生在多篇文章和回忆录中都表达了对这位老师培育之恩的由衷感激。事后听闻很多人在关注这封书信,同时又觉得其中存在可疑之处。
图十二 启功致刘石信
比如,此信严格遵循了每逢涉及对方就另起一行以表示尊重的平出格式。那么,老师给学生写信也需要如此客气吗?下面这封信(图十二)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在这封信中,第三行、第四行两处有“请”字,其下有谨阙;第六行、第八行有两处“尊见”,末行是“署安”,这些平出的方式足以说明这封信是典型的“平阙”式。启功先生在给我的信中可以使用,那么戴姜福先生作为老师给学生启功写信自然也可以使用了。
戴姜福先生是启功先生的老师。信末他自署“侍生”,《辞源》中解释为“明清时晚辈对前辈的自称”,这一点受到了较多质疑。实际上,戴姜福先生自署“侍生”,就像启功先生、吴小如先生称呼笔者为“足下”一样,既不是误用,也不是过谦。《汉语大词典》有一句“平辈之间亦有谦称侍生的”,此解很重要。依据这句话,再结合前面提到的平交而自矮一辈的谦称书仪,这个问题似乎能够得到解决。
还有,戴姜福先生能否把启功先生称作“同研”(“研”即“砚”,意为同学)?这个疑惑是没有必要的。如今我们不是依然称学生为“同学”吗?看来在我们的口语习惯中,存在着自低一辈或高抬对方一辈的文化遗留,只是我们使用时没有察觉罢了。
传统书仪中那些约定俗成的行款格式、语言词汇以及表达方式,在一定时段内会被人们共同遵守。然而,既然它是成套式的,那么其原本所具有的称扬、祝颂、思念、自谦等具体功能,实际上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弱化了,不能过分地将其视为真实的存在。人们通常不会自称为“笔墨恶劣”,然而却能够自然而然、随意地说出“涂鸦”“覆瓿”这样的话,因为这些已经变成了习惯的谦辞套语,谁都不会把它们当作真实的情况;“久疏音候,时怀渴想”,或许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了;“蒙惠宏著,获益殊深”,很有可能连塑封都还没有拆开呢。
这些例子和现象证明,现在了解一下古代书仪是有必要的。
(本文配图由演讲人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26日 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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