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无法倒流，那么那些往昔岁月该如何记载？情感如同流水，世间真挚的情感又该如何保存？这既是历史的挑战，也是文学的挑战。有人认为，当历史停滞时，文学便应运而生。在故事的叙述中，作家们通过想象，重现历史，亦塑造未来，他们依据自己的理解，为历史增添新元素，赋予其超越时空的新形态和内涵。邱华栋在《空城纪》问世之后，又一部关于西域历史的杰出作品《龟兹长歌》问世，这部作品正是在这一层面，以文学手段展现了诠释历史的多重可能性。
新疆文化出版社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25年5月出版
《龟兹长歌》这部作品，对古代西域国家龟兹进行了文学上的重塑。在整部书的五歌架构中，龟兹与中原地区在政治、经济以及文化交流方面的诸多事件，由起初的简单描述，逐步发展，最终演变成为一部内容丰富、结构立体的巨著。小说以汉朝的细君公主远嫁乌孙为亲事开端，讲述的历程贯穿了从汉朝至唐朝的历史变迁，从汉武帝与乌孙联手抵御匈奴的叙述，延伸至丝绸之路上的商旅往来，再到魏晋时期佛教的东渐与石窟的雕琢，以及唐朝的开元盛世和“安史之乱”的动荡，最终抵达了现代。那些具有历史记载的重要历史事件、关键人物以及重大战役构成了小说的核心结构，而填补这些事件之间的则是无需言语即可流畅传递、跨越时空的音乐。
在《琴瑟和鸣》这首歌中，叙述者乃历史名人弟史，她乃汉朝出嫁乌孙的和解公主解忧所生之女，其夫君为龟兹之王绛宾。这对被史册所载的夫妻，自发前往汉朝的都城，研习汉制、身着汉服、学习汉乐，并且将龟兹的舞蹈音乐引入汉宫，成为了两地文化交流的关键推动者。小说中记载，当突厥公主抵达北周，她带来了龟兹的乐舞队伍，其表演风格洋溢着欢快与奔放。这一传统从北周到隋朝再到唐朝，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唐朝的极盛时期，宫廷中的十部乐中，有六部源自西域。中原音乐原本包含五调，分别是宫、商、角、徵、羽，而龟兹乐则拥有七调，其中增加了变徵和变宫。这些元素也都被巧妙地融入了中原的音乐之中。小说详尽地列举了龟兹乐器的丰富种类，诸如五弦、琵琶、笛、笙、箫、贝、达腊鼓、都昙鼓、铜钹等，仿佛一场乐器知识的盛宴。龟兹古乐，作为西域音乐的代表，对中原音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点从小说中可以窥见一斑。而在第三歌“霓裳羽衣”中，这种影响表现得尤为突出。在唐朝宫廷乐舞《霓裳羽衣舞》的编演阵容中，作者特地融入了龟兹王室的一位王子，他擅长吹奏觱篥，名为白明月；同时还有一位技艺高超的龟兹乐师，名叫火玲珑，他能够将汉琵琶演奏得如同神助。
在小说中，音乐充当了西域与中原之间交流的关键桥梁，同时，各种乐器也成为了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的明显线索。汉武帝年间，细君公主携带着一把汉制琵琶来到了乌孙国。在小说的终章“龟兹盛歌”里，这把琵琶，历经两千余载的风霜洗礼，虽已残破不堪，仅剩木质琴柄，却巧妙地将故事的起承转合串联起来。汉代的龟兹古乐与现世的琵琶，在相隔两千多年的不同时代与空间中，共鸣共奏。西域与中原的文明旋律，在此地时空交织，相互融合，难以分辨。库车十二木卡姆的绚丽旋律在结尾处奏响，使得整部小说达到了高潮，展现了古老文明交融互鉴时的多姿多彩。一曲龟兹的悠扬之歌，描绘了民族融合、纷争平息的和谐画面。
小说着重描绘了中原与西域之间的贸易往来，这一主题在文中占据显著位置。两者之间的互动与融合，特别是商旅往来的通道，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隐蔽线索。《龟兹长歌》这部作品便从人口众多、商贾汇聚的古龟兹城开始叙述。在《唐家九代》的第二首歌中，存在一个关键情节，那就是唐家的九代子孙在二十岁那年必须离家出走，去外面寻找生计。他们选择的主要途径是加入过往的商队，在中西交通的枢纽地带，通过货物的运输与交换来获取收益。这条显而易见的商运之道，承载着香料、丝绸和贵金属等商品。同时，还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文化之路，它通过工匠、乐师、僧侣等人的传播，点燃了文明的火花。小说中比比皆是关于商路运输兴盛的描绘，对香料品种的罗列多达数十种，名贵药材同样列举了数十种，这些构成了商道上的常见货物。作者不厌其烦地细致刻画，正是为了生动再现当时社会商贸的繁荣景象。此外，小说亦多次提及外来者迅速融入当地生活，他们学习当地语言，适应生活习惯，甚至与当地人结为姻亲，实现了与当地社会的深度融合。这是“民族融合”生动的文学注脚。
在先前关于西域的著作《空城纪》中，作者邱华栋对古代西域的诸多地区进行了详尽的梳理，书中提及了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以及敦煌等地。这些古城古国之所以形成绿洲，正是由于地理条件的特殊，而这些绿洲又成为了文明萌芽的温床。在《空城纪》中，邱华栋描绘了城市的风貌，而在《龟兹长歌》中，他则聚焦于人物的刻画。身处西域古城之中，他们生活在沙漠的深处，是连接东西方文明的交通枢纽上的一群人，在历史的记载中往往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这些或知名或默默无闻的个体，既是城市的缔造者，也是历史的塑造者，更是文明的推动者。整篇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让历史在亲历者的叙述中变得真实而生动。史册中仅存寥寥数语的记载，却在这种合情合理的推想与艺术化的描绘下，被丰富的想象所填补，变得栩栩如生，充满了真实感与温度。例如，关于远嫁和亲的三位公主，史书中仅有零星几笔，然而在小说里，作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些背井离乡、穿越茫茫沙漠与戈壁、孤立无援的柔弱女性内心的无尽哀愁。作家在他的作品中为那些在史册中默默无闻的人物发声，让他们在文字间放声痛哭，协助他们重新获得人性的情感与尊严。
从城市与居民之间的关联性来看，《龟兹长歌》可以被视为对《空城纪》的一次深入拓展，亦是一种更为细致的描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预期，《龟兹长歌》只是他创作旅程的一个起点，邱华栋对西域的描绘将不断深入，他的足迹将延伸至高昌、楼兰、敦煌等地。在这些沙漠与绿洲交织的地方，蕴藏着无数待揭开的秘密，那里有众多被时光掩埋的灵魂，期待着他伸出手去引领，将他们从历史的阴影中带到光明的世界中，让他们的故事以及背后的历史重现于现代人的眼前。
身处博物馆展品玻璃之侧，凝望千年古物，我们试图从其斑驳的痕迹中追溯其辉煌的过往，此时，一场心灵上的交流已然展开。自交流启动之刻，历史的真实便以一种难以预料的形态在当下重现。《龟兹长歌》通过一系列分镜头展现了这场对话的多个画面，其中既有真实的人物，也有可感知的物品。人们或喜或悲，物品则既有实体也有形态，它们时而欢歌跳舞，时而刀光剑影。而像《龟兹长歌》这样的作品，正因具备对话的勇气和丰富的想象力，得以在历史的长河中占有一席之地，成为了一个独特且引人注目的音符。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1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