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是古代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地处连接地中海的西方,中国的东方,欧亚草原的北方,以及印度河流域的南方,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地位十分关键。
于《中国考古大讲堂》第四季“中外联合考古”系列讲座里,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兼中伊联合考古队中方领队张良仁,分享了我国考古队初次进入伊朗高原实施考古发掘的经历,阐明了中国古陶瓷向西亚流转的来龙去脉,以下为该讲座核心内容。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伊联合考古队中方领队张良仁
『为什么要去海外考古』
二零一六年三月,南京大学同伊朗文化遗产与旅游研究机构缔结了五年合作协定。当年十一月,中伊合作考古小组着手勘探伊朗北部呼罗珊省境内的纳德利土墩。这标志着中国考古工作者初次踏足伊朗高原,与伊朗同仁并肩开展考古作业。
时常有人向自己提出疑问:国内考古项目众多,为何要前往伊朗协助当地开展考古发掘?对此,将从三个层面进行说明。
中国考古工作有必要参考外国考古的成果,因为中国从来不是与世隔绝的,自古以来就与世界其他地区保持着紧密的互动。北方接壤欧亚草原和俄罗斯,西部毗邻中亚和西亚,南方与东南亚和印度联系密切,东部则与朝鲜半岛和日本有着深厚的文化交流。在文物探寻时,常能见到罗马的铸币、波斯的钱币、印度的造像等,要认识、探究这些古迹,必须知晓异国的考古信息。另外,借助海外发掘,明白中国邻地的考古情形,能助我们再次审视本国的历史。诸如,今日阐述的中华古瓷西传路径,系基于对伊朗出土器皿的考掘,进而反向阐释华夏瓷艺的演进轨迹,以及中华瓷品对寰宇产生的积极影响。
第二,海外考古活动属于学术交流的核心环节,政治经济往来之外,学术领域也需拓展国际视野,深入各个国家。与外国政府机构、高等院校师生及社会大众进行深入交流,有助于加深相互认知,促进多元文明间的互动往来。
当前,亚非拉很多国家的考古工作面临困境,由于资金不足和专家匮乏,单靠自身力量难以有效推进。与此同时,中国考古经过长期积累,特别是近些年经济腾飞带动下,事业规模和人才储备持续扩大,研究水平获得明显改善。这种实力对比使得中国有能力为当地考古项目提供必要援助。当前国内在考古技艺、器具等层面已达到与西方相当的程度,已经拥有到海外执行考古任务的资格,能够向世界考古事业提供我国的支持。
『丝绸之路的“发动机”』
伊朗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古代被称为波斯。该国地理位置十分特殊,东面与阿富汗相邻,遥望中华文明。西面濒临地中海,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及埃及文明接壤。北面是欧亚草原的游牧民族分布区。南面则邻近南亚的印度河文明。伊朗正好处在这四大文明板块的交汇点上。
中国和地中海分别坐落于丝绸之路的两极,南亚、欧亚草原以及伊朗则处在丝绸之路的中央地带。从历史角度观察,中国人与欧洲人一般不会穿越丝绸之路,而这条路上活动的主要是伊朗地带的居民。因此,我视伊朗为丝绸之路的“驱动核心”,正是这些伊朗居民在四大区域间往来穿梭,传递各类器物、食品、科技、艺术及宗教等,为丝绸之路的兴盛提供了强劲而持久的动力。
伊朗同中国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最早研究古代中国与伊朗之间文化交流的学者,是贝特霍尔德·劳费尔这位美国东方学家。他出生于德国,精通汉语、波斯语、梵语、马来语以及蒙古语等多种语言。他曾前往中国进行实地考察,并且创作了一部名为《中国伊朗编》的著作。他借助历史记载,考察了汉代起从西域传入华夏的诸多植物,阐明苜蓿、葡萄、开心果、石榴、芝麻、亚麻、黄瓜等均源自波斯。他盛赞华夏民族胸襟开阔,善于接纳外来一切优良事物。
在中国出土了涉及古代中国与伊朗往来的具体物件,现列举两种情况。
一件是1955年在西安市西郊土门村出土的唐代墓志,该墓志同时刻有汉语和伊朗中古巴列维文字。这方墓志的墓主为苏谅之妻马氏,马氏与丈夫苏谅皆为波斯裔。他们缘何来到此地?原来在唐朝初期,波斯萨珊王朝受到阿拉伯人侵袭,其王室成员率团到访唐朝,恳请朝廷派遣军队协助抵御外敌。后来,那位王子和随从团队就长期居住在长安,他们信奉火祆教,并且还在长安建造了一座火祆庙宇。苏谅以及他的配偶都是随从团队的子孙后代,这块墓碑证实了波斯人在长安持续居住的岁月。
另一件文物是“唐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该碑建于唐代建中二年,即公元781年。出资人是来自波斯的传教士伊斯。建造地点位于长安大秦寺。碑文记录了景教传入中国的过程及其在唐朝的发展情况。中国古代将东罗马帝国称为“大秦”,将最早传入中国的基督教称为“景教”。唐贞观九年,也就是公元635年,一位名叫阿罗本的波斯景教传教士来到了长安,受到了唐太宗的亲自会见,还被允许在长安建造景教寺庙,并且可以自由传播他们的教义。到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树立的时候,景教已经在中国的土地上活动了将近一百年半的时间,已经扩散到各地,并且持续地发展壮大。这块石碑在17世纪的时候被重新找到了,它是中西文化相互交流以及早期基督教传入中国的最早证据。
伊朗纳德利土丘全景。 图片来源:公众号“西北大学伊朗研究”
『发现仿烧的伊朗青花陶』
中伊联合考古队正在发掘一处名为纳德利的遗址,该遗址呈现为土丘形态。这种土丘在中亚、西亚、南亚以及欧洲地区十分常见,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由历代建筑遗存层层叠加堆积而成。纳德利土丘轮廓大致为圆形,坐落于伊朗阿特拉克河上游的河谷地带。它的整体规模相当可观,最大横跨距离达到185米。土丘露出地面的高度为20米,而地下埋藏的深度则有8米。
古老的丝绸之路构成一个路网,包含主要通道和次要路径,纳德利土丘遗址就处在主要通道上。这条主要通道起始于土库曼斯坦、阿富汗,继续向前进发。纳德利在波斯语里意指与君主相关,或属于君主的范畴,然而在伊朗的历史资料中,关于纳德利土丘却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留存下来。我们了解到,19世纪时伊朗存在一个名为恺伽王朝的政权,该王朝有一位名叫纳赛尔丁的君主,他曾带领一个代表团到此地考察,代表团中配有摄影人员和记录官,摄影人员留下了若干影像资料,记录官则对当地的环境进行了文字记录。根据记录官的记述,这个土堆的顶端原有一座防御工事,并且被一圈围墙所环绕。然而时至今日,那座防御工事已经消失不见,仅存部分围墙作为遗迹。
我们先后在2016年和2018年实施了两次考古勘探,开掘了一条长达44米的探沟。根据早期发掘记录,这个土堆的利用时间跨度很大,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延伸至伊斯兰教时期,共计近五千年。

纳德利土丘脚下的沉积层深达8米,我们在沉积层顶部发现一个灰坑,坑深2.5米,底部直径超过3米,形状类似袋子,我们把它称作袋形坑。从这袋形坑中,我们挖出不少器物,有些是青花瓷器,另一些是孔雀绿釉陶器。
这种青花的图案和色调,第一眼看上去跟中国的青花瓷器非常相像,它的形状也是中国式样的盘子和碗。不过,如果仔细观察,就能看出它并非中国的青花瓷器。中国的青花瓷器是用瓷石和 高岭土烧成的,因此它的胎体是白色的。但是,这些在伊朗发现的青花,从它的胎体来看,可以看到里面含有黄色、白色、蓝色的成分。由此可见,这件物品是伊朗模仿中国青花瓷制作的本地器物,我们称其为伊朗青花陶,原因是它并非标准的瓷器。
对那些青花瓷器残片和孔雀绿釉陶器残片实施热释光检测,同时对其伴出的兽骨执行碳十四测定,判明其存在时期介于1721年到1818年之间。尽管这些器物与现今相隔不过两百年,然而它们对于探究西亚地区仿制中国陶瓷的发展历程,具备十分突出的学术意义。
将青花瓷样品递交至故宫博物院,检测其胎体与釉层的构成元素。检测结果显示,该器物的釉质、颜料及胎质均与中国传统瓷器存在差异。其胎体中的黄色成分系黏土构成,白色部分由石英构成,蓝色部分为玻璃构成,表明这些青花瓷系采用沙粒、黏土和玻璃混合的合成材料烧制而成。这种合成材料曾在1301年伊朗的文献资料中有所提及。阿布卡西姆创作了一部著作,记录了伊朗卡尚地区的一个制陶工坊,书中提及了一种陶器制作原料,由十份沙石、一份泥土和一份玻璃混合而成。当前出土的器物胎体,与此配方极为相似。研究显示,伊朗青花瓷的胎质主要由形态尖锐的大块石英构成,石英之间夹杂着泥土和玻璃,这种胎体应为伊朗本土生产的熔块胎。它的釉料源自伊朗本地的高碱熔块釉,这种釉料由研磨后的石英和碳酸钠混合熔融而成,并且在其中掺入了额外的碱。
另外,相关颜料成分的检测结果显示,这些青花陶器中存在铬、铁、钴以及锰,而中国的青花瓷器则含有铁、钴和锰,却不含铬,这种铬是伊朗当地特有的着色材料,并且伊朗境内分布有专门的铬矿资源。
『伊朗窑工的创新之举』
中国青花瓷是什么时候首次销往波斯地区?波斯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模仿烧造中国青花瓷的?他们在制作工艺上有哪些突破?
中国早在唐代便已烧造青花瓷器。1975年,扬州地区考古工作首次发掘出唐代青花瓷器的残片。通过科学检测,这些碎片中含有钴、锰、铁等元素,其化学成分与唐三彩较为相似,推断其制作年代属于唐中晚期。2003年,河南巩义黄冶窑址也出土了唐代青花瓷片和蓝彩白瓷。成分分析结果与扬州发现的标本完全吻合,由此证实该窑场是青花瓷的重要产地。
唐“黑石号”沉船出水的青花盘。(蒋迪雯摄)
1998年,于印度尼西亚海域发现的唐代沉船“黑石号”中,出土瓷器数量超过六万件,其中包括三件保存完好的唐青花瓷盘,这些瓷盘的颜料和纹饰,与中国传统瓷器存在明显不同,显然受到了西亚文化的影响,这从沉船一件瓷器上的“宝历二年”铭文可以看出,该年即公元826年。这艘船大概是在826年往后才启程的,源头或许在广府或者扬州,目标是西亚波斯湾某个港口,可惜在印度尼西亚海域遭遇海难。这表明唐代后期的青花瓷已经销往海外了。这些唐青花瓷盘以白底蓝绘为特色,上面装饰着阿拉伯风格的花草图案,它们独特的造型和装饰手法显示,很可能是专门为西亚市场量身打造的器物。
中国陶瓷为何能风靡西亚、欧洲及全球各地,原因在于其具备两大优势:首先,器型精致,观赏价值高,其次,器表平整,方便打理。中国陶瓷制造业的繁荣,根植于国内拥有极为充裕的瓷石和高岭土矿藏。相较之下,伊朗及西亚地区这类资源相当稀少。尽管伊朗存在高岭土,但对其的利用起步较晚,而瓷石资源则完全缺失。伊朗和西亚地区常用的基础材料包括黏土、沙粒和玻璃制品。当地陶工为了模仿中国青花瓷的烧制效果,开展了一系列技术上的革新尝试。这项工作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富吸引力的探索方向。
他们要模仿中国的青花瓷,起初必须在瓷器上涂一层白釉,白釉怎么得到呢?公元9世纪之前,西亚地区常见的陶器大多是孔雀绿釉或蓝釉陶器,这些陶器的胎料是黄色黏土,釉料是铅釉,并且釉料里混入了绿松石或孔雀石。为了仿制中国青花瓷,他们创造了一种叫锡釉的釉料,这种釉料里掺入了少量锡,这样一来,釉色就变成了白色。它的胎是黄色的,胎体采用当地黄色黏土制成,但它的釉色为白色锡釉。接着,他们在白釉表面用钴、铁、铬等材料绘制图案,最终制作出青花陶器。
这其实是一项技术创新,旨在获取与中国陶瓷相类似的美观效果。
故宫举办的“璀璨波斯——伊朗文物佳作展”中,有一件装饰着阿拉伯式图案的青花瓷器,名为抱月瓶,这件展品由视觉中国提供图片。
『破解中国瓷器的“奥秘”』
中国唐代的青花瓷器不知何故曾经停烧,直至元代才再度生产。据考古发现,恢复烧造的时间大约在十四世纪初。景德镇地区现查明存在多处元代青花瓷窑口,例如湖田窑和珠山御窑厂。出土的青花瓷器中,部分图案保留了中国传统风格,另一些则显现出西亚文化的特征。
元代青花瓷一经问世,便迅速销往西方地区。国内元代瓷器存世极为罕见,而在西方,有两个地方却收藏着一定数量的元代瓷器。
伊朗的阿达比尔陵寺,既是清真寺,也是王陵,二者合为一体。该建筑始建于十六世纪的萨法维王朝,由国王阿拔斯一世为其先祖建造。陵寺内有一处特殊建筑,当地称为瓷器宫或中国宫,其墙壁上设有众多壁龛,专门用来陈列来自中国的陶瓷器皿。阿达比尔陵寺的藏品里,有超过一千一百件中国陶瓷,其中元代瓷器有三十七件,其余大多是明代和清代的。土耳其托普卡帕宫也收藏了不少中国瓷器,包括四十件元代青花瓷,以及明代和清代的青花瓷。
西亚窑工除青花瓷之外,还尝试仿制中国的白瓷和龙泉瓷,他们追求的是质地轻薄且坚固,因为缺少瓷石,便研发出一种新材质,我们称之为熔块胎或者砂胎、砂玻胎,这种胎体最初在伊拉克被创造出来,时间是在公元九世纪,后来到了十一世纪,在埃及得到改进,再传回伊拉克并逐渐普及开来这种胎后来被西亚用来制造上等陶器,可以制成很薄又很坚硬的质地。
西亚地区制陶工匠在早期学习中国陶瓷时,不仅模仿其造型,也借鉴了釉色和装饰图案。后来,这些工匠逐渐不再局限于简单复制,而是开始设计更符合当地审美和实用需求的器皿,创造出具有本土特色的陶瓷作品。明朝与清朝政权更迭期间,中国的瓷器外销数量显著降低,因为波斯制造的陶器品质优秀,能够与中国的瓷器相提并论,他们甚至将仿制的中国瓷器销往西亚多个国家以及欧洲各地。
欧洲人在西亚之后,也尝试复制中国陶瓷,最初他们参考了西亚的制陶方法,比如施用锡釉和采用熔块胎技术来模仿中国陶瓷。到了18世纪初,德国人终于掌握了制造中国瓷器的诀窍。他们最初依照中国销往欧洲的瓷器进行仿制,后来慢慢设计出适合德国人使用的器皿,比如人物造型的摆件、茶盏、咖啡器皿等。德国能解开中国陶瓷制造的秘密,是因为他们召集了大批专家,包括化学、物理、数学等领域的学者,对中国陶瓷进行了全面研究。从此,陶瓷学科开始发展起来。到了18、19世纪,由于工业革命的影响,欧洲的陶瓷制造逐渐实现了工业化。到了20世纪初,欧洲的陶瓷生产技术传入中国,反过来又促进了中国陶瓷制造业的进步。
陶瓷领域极富魅力,同时也颇为繁杂。陶瓷连接了丝绸之路上的关键文明,揭示了中国与西亚长久辉煌的历史文化,描绘了多元文明互动互融、彼此学习的壮丽篇章。中国陶瓷西传西亚,是一桩引人入胜的研究课题,今后我们还将持续探索,毕竟其中仍有许多未解之谜有待我们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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