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2月11日,《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发布了一篇关于《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的评论文章。作者知白在文中评价老舍的作品,认为其在情感氛围、写作技巧以及整体布局上均堪称上乘:既富有讽刺意味,又轻松愉快,同时结构紧凑。然而,他也指出作品存在一些不足之处,虽然数量不多,比如语言表达方面就略显不足。因此,他总结道:“老舍先生的白话文虽不及旧小说那般娴熟,却也并非生疏;遗憾的是,尽管读起来轻松,却不够精妙。”
朱自清即为知白,他的作品是老舍首次正式批评的对象。那时,老舍身处英国,未能目睹朱自清的观点。然而,对于自身的问题,老舍并非一无所知。《老张的哲学》完成后,他即刻意识到小说的气氛或格调尚有改进空间。然而,究竟如何改动,他却感到茫然无措。《赵子曰》这部小说在第二年九月完成之际,恰逢胡适先生莅临伦敦参加某次会议,老舍便给他寄去了信件,恳请他为自己的新作品提供指导,“我的这部小说读起来颇为滑稽,然而,是否已经从幽默滑向了令人不悦,我自己心中也没底。”
实际上,并非只有朱自清一人察觉到老舍的语言存在不足。在《我怎样写〈二马〉》一文中,老舍曾提及,“在《老张》和《赵子曰》中,我常常将文言文和白话文交织在一起;这种文字上的不一致多少能缓解一些矛盾感,从而引发读者的笑声。涤洲是第一个指出这一问题的,并且还劝告我不要采取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涤洲”亦称白涤洲,他与罗常培、齐铁恨同是老舍的挚友;他们追随蔡元培、黎锦熙和赵元任,成为国语运动的骨干力量。白涤洲曾劝告老舍:“务必将白话文的优美之处,融入文字之中。”然而,老舍并未接受这些建议,他在给白涤洲的信中写道:“我当时的想法是将文言文融入白话文,以此来提升白话文的水平,使其成为雅俗共赏的文学形式。”他更倾向于接受沈兼士在1918年提出的观点,即:“我认为可以效仿日本的模式,逐渐在白话文中融入文言文元素,这样白话文就能得到提升,因为现在的白话文存在诸多不足。”
陈师曾《北京风俗》图册之玩鸟
1928年到1929年,作品在国内备受瞩目之际,老舍对用于创作小说的语言工具产生了新的见解,其文风亦随之发生了变化。他所创作的《二马》虽在文字上并未取得显著成就。他深知,正是同期阅读的经历,促使他的语言发生了变化,进而为新作在文字上带来了成功。在着手阅读这部小说之前,他首次为自己设定了阅读界限:“我要从近代的英法小说开始阅读。”
阅读有所限制,对老舍产生了两点启示:首先,他意识到了简洁语言的重要性;其次,他体会到了方言的魅力。第二个启示源于对哈代作品的阅读。老舍由此深刻领悟到,若要创新,必须摒弃文言文,“无需借助其他资料……将白话文的独特风味充分展现”。哈代笔下的方言,让老舍联想到了自己的母语——地道的北京话。或许,将那些陈腐乏味的文言词汇替换为生动的北京方言词汇,也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他领悟了白涤洲的提议,表示:“我的笔渐渐开始深入地、一天天更多地,汲取那充满活力的、自然的、北平方言的精髓,不再愿意借助他人的文风来粉饰自我了。”
老舍恍然大悟,他认为在文字创作上必须付出努力,写出一篇既简洁又充满力量、易于阅读且充满美感的文章,这才算得上真正的本事——这无疑是一条全新的道路。
陈师曾的《北京风俗》系列图册中,收录了描绘玩鸟、旱龙船以及拉洋车的画面,其中特别呈现了拉洋车这一页面的精彩内容。
1950年,《老舍选集》的“自序”中,老舍提及了他于1936年所著的《骆驼祥子》在风格上的转变,这与他对于用字的认知提升和不懈追求密切相关。他深信将方言融入白话小说之中,若是有此必要,便需严谨对待,“一字一句”都不可马虎。在推广标准普通话的领域,他所扮演的角色独树一帜,他深知“我的创作曾在多个地区被采纳作为‘官话’教材”。怀揣着一个梦想,他希望在规范的现代汉语中,为自己的北京话版本赢得一席之地。
在1964年,他在为金受申所著的《北京话语汇》修订版撰写序言时,继续深入地进行了论述。
撰写小说与剧本之际,我常会不自觉地运用自幼习得的北京方言词汇。运用这些词汇时,并非一帆风顺。有些词汇听起来相当动听,却只有声音,没有对应的文字,不知如何记录下来;经过一番思考,最终只能作罢,内心颇感不快。还有些词汇,虽然原本有古字,但在北京人的口中却发生了音变,按照音节去寻找文字,往往徒劳无功。还有其他情况,既有声音又有文字,但当我把它写下来时,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它的含义和起源,感到非常郁闷;确实如此,我使用的这些字词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其道理,感觉非常尴尬:实际上,北京话的词汇中有一部分是借鉴了满族、蒙古族、回族等少数民族的语言,由于我没有时间进行深入研究,因此只能随波逐流,无法追溯其源头,自然也就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
这里列举了若干个例子,它们均选自《骆驼祥子》,这些例子均为独特的北京方言词汇,它们实际上是对其先前观点的有力佐证。

口头表述难以书写的内容,若能转化为声音和文字,通过运用“考本字”的方法,便能找到正确的字形。正如老舍所言,他的好友顾石君先生曾向他提供了众多北平地区口语中的字词。《骆驼祥子》这部作品中便包含了一些例子,比如“扵”、“謯”、“娽”、“瀎”、“泧”等字样(如图1所示)。其中一些正字来源于《说文解字》,然而在北京话的实际使用中,却存在着许多俗写的书写形式。
含有声音和文字的方言词汇,由于古字在口头语音中发生了变化而难以追溯,常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没有文字的。当人们遇到这类词汇时,若无法找到对应的本字,就只能“创造”新字。老舍在创作中“创造”字词时,有时会从冷僻的古老文字中寻找替代,他沿用了沈兼士的方法:“应当寻找那些长久未被使用过的字来填补空缺”。在《骆驼祥子》中,“飠掌”、“飠央”以及“米工”等字词,便是这样产生的。
在第十八章中,祥子在毒辣辣的阳光下辛勤拉车,原本他并不打算再饮水,但一看到井水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猛灌了一通……喝罢,他忍不住连声打嗝,感觉水快要溢出喉咙!这里的“飠央”,在字典中的解释是饱腹。然而,在1978年的修订版中,这一字被改为“饣央”。而到了《老舍文集》第三卷(1982年出版)中,又再次更改为“漾”。而“漾”一词的含义是液体因满而外溢。至此“飠央”在后出的本子里彻底消失。
方言里存在一些词汇,它们有声音却无对应的文字,也可以称作“有音无形的字”,这类词汇往往来源不明,人们口头使用,却从未被记录下来,或者只是在需要时,勉强创造一个尚未被广泛认可的临时字来填补空缺。在北京方言中,赵元任与杨联陞所编纂的《国语字典》收录了十四个这样的词汇,其中包括一个﹝‥se.(sê).F command to a camel to crouch down.﹞,这个词汇出现在《骆驼祥子》第三章中,被称作“色”。
祥子大声呼喊:“跪下!跪下!跪下!”他命令骆驼们屈膝;对于指挥骆驼的口令,他只知道“色——”意味着跪下;他自豪地运用这一技巧,特意让村民们知晓自己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陈刚在其著作《北京方言词典》中提到,“se”这一词汇的语源可以追溯到蒙古语,用汉字写作“噻”。他举出的例句“骆驼骆驼噻噻”可以在张则之1932年编纂的《北平歌谣》中找到。同样,这一歌谣在赵焕筠同年编写的《春明儿歌集》中,被写作“骆驼骆驼缩缩”。
在“色”之外,第十一章中“卖糖的小贩急于将应时的商品迅速处理掉,气喘吁吁地大声呼喊,听起来让人感到非常震撼”这一句中的“措”也是一个没有文字但具有声音的词汇。在齐如山的《北京土话》中,这个字被写作“搓”,“搓”字的意思包括铲除、清除、收拾等,比如院子里有脏土需要清除出去,就可以说“搓出去”。同样,在摊位上售卖落花生等物品时,也可以说“搓一堆”。
在面临需要传达“措”这一含义的情境时,老舍并未形成固定看法。他曾选用“推”字,如《老张的哲学》中所述:“王家正期盼着新娘到来以驱散邪气,而陈家尚有四位待嫁的姑娘,每推出一位都是一种解脱,越快越好,绝不嫌其急促。”他还使用过“铲”字,见于《柳家大院》中:“恰在此时,有人前来为小王提亲,对象是一位十八岁的姑娘,既能洗衣又能操持家务,彩礼仅需一百二十两银子。”老王显得愈发焦虑,似乎只有迅速将二妞驱逐才能让他感到舒心。在多数情形下,老舍只是随意挑选了与原字同音的字,比如“挫”、“搓”以及“撮”。
《骆驼祥子》中亦包含若干带有地方特色的词汇,这些词汇发音虽近似于无字可寻,然而其含义却难以明说。例如,在第七章中,祥子听到高妈的话语后,认为“七开八得”(满语)所言有理;而在第九章中,描述老头子的“棒”(满语)以及“色”(蒙语),这些词汇均与北京话相融合,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周作人将《骆驼祥子》誉为与《红楼梦》、《儿女英雄传》同属一脉的“不朽之作”,认为其具有不朽的艺术价值。
中国白话小说的创作历史已有四五百载,其语言风格从最初的言文一致逐渐演变为一种纯净的文体……尽管现代小说在内容上不断革新,但语言上仍有所依托,继续沿着这一道路发展。到了老舍的作品中,更是强化了北京话的运用,因此他的作品与《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经典之作相媲美,这种相似并非偶然。
随后,《骆驼祥子》的英文译本在美国引起了广泛关注。1945年10月,胡适担任北大校长期间,在纽约发表演讲,特别提及了老舍的这部作品,媒体评论称他“对这部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并强烈建议美国读者阅读其英文版。”这一时刻,距离老舍1926年以《赵子曰》向这位现代白话文大师请教,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应当指出,谈及老舍在提炼北京方言并融入现代白话文中的成就,无论何人,都难以否认何容在《语言的创造者》一书中所阐述的观点:
语言在文字之前就已存在,然而,方言得以演变为国语,土语得以升华成雅言,这一切都离不开文学上的巧妙运用。英国语言的成熟得益于乔塞的推动,意大利语言的成熟则归功于但丁的成就,而中国语言的成熟则依赖于施耐庵、曹雪芹、罗贯中、燕北散人、老残等人的贡献。若不忌讳赞誉之嫌,我们甚至可以将老舍视为这一行列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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