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争鸣：青海扎陵湖皇帝遣使采药昆仑石刻引发的探讨？

【学术争鸣】

作者：米小强（敦煌研究院丝绸之路与敦煌研究中心馆员）

青海扎陵湖的“采药昆仑”石刻持续在学术界引发热议，其中，有人质疑其真实性，理由之一便是石刻所在之地距离秦地甚远，他们认为在那个时代，人们并不具备抵达此地的交通条件。我计划从秦与西羌的关系入手，阐述在秦始皇统治时期，秦人使团能够顺利西行至扎陵湖附近，实际上是有可行的交通条件的。此外，我还将借助“临洮见大人”这一事件，探讨秦始皇派遣使者西行采药的背后动机。

扎陵湖、鄂陵湖附近地理形势卫星影像图

皇帝派遣使者前往昆仑山采集药材的石刻，现被发现于扎陵湖的北岸，该地曾是古西羌的领土。西羌与秦国的联系可以追溯到爰剑的时代。根据《后汉书·西羌传》的记载，西羌的杰出人物爰剑，在秦厉公时期成为了秦国的奴隶。后来爰剑成功逃脱，在被秦人追捕时躲进了山洞，秦人用火攻，传说中有一只像虎的神奇生物出现，挡住了火焰，因此爰剑得以幸免于难。河湟地区的羌族人民将他视为神灵的庇佑，于是推举他为首领。秦献公继位之后，他立志效仿先祖秦穆公征服西戎的英勇事迹，因此率军抵达渭水源头，成功灭掉了狄戎（如图一所示），河湟地区的羌族也受到了这场战事的影响。当时，羌族以爰剑的曾孙忍为领袖，忍的叔父卬无法忍受秦军的威胁，于是“将族人迁徙至南方，越过赐支河曲，向西迁徙数千里”，而忍和他的弟弟舞则选择留在湟中地区。到了秦孝公时期，秦国已经变得强大，其威势足以震慑羌戎。秦国在其统治范围内对居住有蛮夷民族的地方，除了设置道路，还实行了“臣邦”制度，即维持原有的部落和首领统治体系；而对于归顺于其外的民族，则称之为外臣邦（参见刘瑞《秦、西汉的“内臣”与“外臣”》）。秦孝公通过威服羌戎的行为，表明河湟地区的羌族应当以外臣邦的身份向秦国臣服。

（图一）

秦王嬴政登基后，他的主要目标在于向东吞并六国，因此军队并未西进。等到秦国统一了天下，关于秦国与西羌之间的联系，我们可以从司马迁的记载中窥见一斑，即秦国领土的西端延伸至羌中地区。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天下后，其疆域东至海滨朝鲜，西抵临洮和羌中，南至北向户，北则以黄河为界，沿阴山直至辽东。据此推断，秦朝的西部疆域不仅涵盖了临洮县（现今的甘肃岷县），还包括了临洮西部的羌中地区。但《汉书·西域传》中却提到，秦始皇曾派遣蒙恬修筑长城，以界定国界，“西边并未越过临洮”。《史记》中提及秦地“东至海滨，包括朝鲜”，据此可知朝鲜亦属于秦朝的版图。探究司马迁将羌中称为秦地，以及朝鲜被划入秦地的缘由，便是解答这一问题的关键所在。

《史记·朝鲜列传》中提到：“自全燕时期，曾对真番、朝鲜进行过管辖，并设置了官员，修建了防御工事。”由此可以推断，朝鲜一度是燕国的领土。另外，《史记·苏秦列传》中记载，苏秦向燕文侯进言时提到燕国“东至朝鲜、辽东”，这表明朝鲜是燕国的领土。苏秦将朝鲜称为燕地，很明显是因为朝鲜是燕国的附属国。而在秦国灭掉燕国之后，朝鲜则成为了辽东边陲的一部分。这是关于朝鲜与秦朝关系的记载，不过由于其含义存在多种解释，此处不予讨论。根据《史记·律书》中记载，汉孝文帝时期，将军陈武曾言“朝鲜自秦朝初期便归顺成为臣民”，再参考《魏略》的记载，秦国统一天下之后，朝鲜国王因畏惧秦国的侵袭，选择表面上臣服于秦。司马迁在书中提到，秦国的疆域东至朝鲜，其原因是朝鲜是秦朝的附属国。羌地位于临洮之西，据司马迁所述，秦国疆域西延至羌地，此现象背后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西羌部落已向秦国臣服。

秦一统六国之后，尽管秦王嬴政放弃了天子的称号，自称为皇帝，并且废除了分封制，推行郡县制，但他依旧坚持着之前的天下观念，对周边的少数民族承担着“周定”的使命（出自尚宇昌的《“故塞”“故徼”的由来与秦并天下》）。《盐铁论·诛秦篇》中提到，秦王政在统一天下之后，“设立帝号，威服四夷”。西羌归附于秦朝，这不仅是对先祖伟业的延续，更是他周定四夷政策的实际展现。

在探讨秦朝与西羌间的关系时，《盐铁论·诛秦篇》中有一段话引人深思，其文记载：“秦统一六国之后，向东横扫至沛水，征服了朝鲜，向南攻取了陆梁，向北击退了胡狄，向西拓展至氐羌之地。”由此可知，秦朝在统一天下后，也曾对西羌地区进行过军事行动。不过，由于“灭朝鲜”的说法与朝鲜实际并未臣服于秦朝的历史事实不符，因此这段记载需要我们持谨慎态度进行辨别。

《盐铁论》收录了汉昭帝时期文学、贤良及御史大夫们就时政展开的辩论，其论述均有确凿的依据。例如，书中提及秦朝“向南攻取陆梁，向北驱逐胡狄”的事迹，这一记载可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找到：“秦始皇三十三年，派遣那些曾经逃亡、赘婿以及商人攻取陆梁之地，设立了桂林、象郡、南海等郡，并派遣士兵驻守。同时，在西北方向驱逐匈奴。”至于“灭朝鲜”的说法虽然存在误差，但说话人可能指的是秦朝的臣子朝鲜。因此，文云秦并天下后“西略氐羌”也当是事实。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提到，秦二世继位后，继续执行始皇帝的策略，“对外安抚四方蛮夷”。在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卢生进献了记录的书籍，书中说“灭亡秦国的是胡人”，因此秦始皇决定北伐匈奴、南征陆梁，这正是他“安抚四方蛮夷”策略的体现。在平定了四方蛮夷之后，西羌也成为了他的目标之一。秦始皇三十三年，在击败匈奴之后，他下令蒙恬修建长城，“从临洮开始，直至辽东”。临洮地接氐、羌，故“西略氐羌”当发生于此时。

自秦孝公时代起，西羌就已向秦国俯首称臣，秦统一六国后，这种隶属关系得以延续。秦始皇继位三十三载后，对西羌发动军事行动，其臣服程度无疑将大幅提升。既然西羌已向秦国臣服，那么秦国的采药团队在羌地活动时，西羌按照秦始皇的命令提供协助，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区 李运恒摄/光明图片

洮河的西边、河西走廊的南边都是羌族的领土。“昆仑石刻”坐落在青海扎陵湖的北岸，尽管从湟中向西行进颇为不易，但并非完全无路可寻。在秦献公向羌族展示兵威之际，卬种的一支部队迁徙至赐支河曲的西部，距离已达数千里之遥，而赐支河曲便是黄河的上游地区（根据张广大的《析（赐）支河曲之地望考略》所述）。再往西行数千里，便已踏入西藏高原的版图。他们迁徙的路线应该就是溯黄河而上，很可能经过扎陵湖一带。

河湟羌原以射猎为生计，自爰剑成为首领之后，才开始有了耕种和畜牧的活动。这种技能是爰剑在成为秦人奴隶期间所掌握的。马车在秦人当中已经相对普及，然而，爰剑是否将马车引入羌地，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关于西羌地区使用马车的记载是确凿无疑的。根据刘钊的《再论昆仑石刻》以及《汉书·赵充国传》的记载，在西汉宣帝时期，赵充国率军征伐先零羌时，曾观察到先零羌聚集的民众中存在“车重”现象。这里的“重”指的是辎重，也就是说，先零羌人使用马车来运输军用物资。羌族士兵遭遇了失败，赵充国在此次战役中缴获的战利品包括马、牛、羊等，此外还有大量的车辆。据《汉书·赵充国传》记载，这些车辆的数量超过四千辆，而《汉纪》中则提到有四十多辆。无论依据哪一种记载，都可以看出在汉宣帝时期，车辆已经在西羌地区广泛使用。河湟地区的羌族自爰剑时期便与秦国有了频繁的交流，后来又成为了秦国的属国。车辆很可能是在爰剑时期之后传入羌地的。而远迁至赐支河曲西部的卬种羌族，也可能使用车辆来运输物资。故而，在秦始皇统治的年代，借助羌人的协助，秦国的使者车队抵达扎陵湖的可能性相当大。

秦朝的临洮县位于其统治范围的最西部边缘。该县西部与羌地相连。羌地中有一条名为羌中道，学者们认为其路径为：从现今甘肃与青海的交界处湟水上游开始，穿越古代羌族人居住的地区，可以选择向北穿越今天的祁连山脉，直至张掖与河西走廊的交汇处；亦或者继续向西行进，沿着柴达木盆地的西缘，直达新疆的若羌和且末，从而直接连接西域的南道。（参见初师宾的《丝路羌中道开辟小议》）临洮县，作为秦人开拓西羌地区的战略要地，堪称秦帝国的西部门户。

秦始皇二十六年，临洮县出现了奇异现象。《汉书·五行志》记载：“《史记》中提到，秦始皇二十六年，有身高五丈、脚长六尺的巨人，他们身着夷狄服饰，共有十二人，出现在临洮……那一年，秦始皇刚刚统一六国，对此感到高兴，认为这是吉祥之兆，于是销毁天下兵器，铸造了十二个金人作为象征。”关于秦始皇最早收缴天下兵器并铸成金人的记载，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然而，《史记》中并未提及临洮出现巨人的事。《三辅黄图》中记载，金人之上刻有铭文，提到皇帝在二十六年统一天下，将诸侯国改为郡县，统一了法律和度量衡。有大人前来临洮，其身高五丈，足迹长达六尺。晋代张莹所著的《后汉南记》中提到，汉安帝在见到铜人后询问张陵，张陵便讲述了秦始皇在临洮见到大人并铸成铜人的故事。安帝询问张陵如何得知此事，张陵回答说：“我看到了记载，那人的胸上也有铭文。”由此可知，秦始皇确实是因为在临洮见到大人而铸造了金人。

临洮之地的大人常被称作长狄。然而，长狄是进犯华夏并被击败的敌人。《春秋公羊传》中记载，长狄的三位兄弟分别侵袭了齐、鲁、晋三国，其中进入齐、鲁的均被杀，而进入晋国的则下落不明。若临洮所见的大人确实是长狄，那么秦始皇恐怕不会将其视为吉祥之兆。班固在《汉书·五行志》的长狄条目中将临洮大人归为长狄，这或许与大人身着夷狄服饰以及汉代五行学说的盛行有关。在先秦以及秦汉时代，一些仙人也被称作大人。周朝的先祖后稷的母亲名叫姜嫄。史籍记载，姜嫄踩着大人的足迹而诞下了后稷，这里的“大人”指的是神灵。例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称其为“天”，而郑玄在注释《毛诗》时则称之为“大神”。汉武帝热衷于求仙问道，他在东巡海上时曾派人寻找蓬莱仙岛上的神人。公孙卿说，他在东莱之地夜晚见到了大人，身高数丈，靠近时却看不见，只见其足迹极大，如同禽兽的脚印。临洮大人或许在秦始皇眼中被当作了仙人。秦始皇热衷于追求成仙之道，他可能只有将人视为仙人，才会感到吉祥如意，进而铸成金人像来供奉。

既然大人被视为仙人，他们身着异域服饰，且在临洮出现，这表明他们可能源自临洮西部的羌地。昆仑山是仙界之山，众多神祇居住于此，拥有长生不老药。据易华在《秦代赴昆仑采药的可行性分析》中提到，古代昆仑山的核心区域位于甘青高原及其邻近的西域地区，这相当于秦国领土西部的羌地。在临洮所见的大人或许会让人联想到昆仑山的仙人。秦始皇派遣采药团队前往羌地，而临洮的大人或许正是推动他作出这一决策的诸多因素之一。

（稿件统筹：光明日报记者 陈雪、郭超）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8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