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和综艺节目已成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电子佐料”，而各种“内容”也摇身一变，成了缓解焦虑的“电子止痛药”。然而，今天的一些年轻人似乎陷入了一种矛盾：尽管他们拥有人类历史上最丰厚的文化资源，却似乎逐渐丧失了欣赏它们的兴趣。
这种所谓的“文化活力不足”现象，近年来在网络空间中被广泛讨论，许多人更是以此来自我调侃。在信息泛滥的时代浪潮中，我们的文化活力是否真的在减弱？又有哪些途径可以帮助我们抵御这种衰退，实现文化上的强身健体呢？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的记者就此事采访了三位来自相关领域的专家，他们分享了对于“文化体力”的亲身体会以及具体的改进意见。
主持人： 刘璐 解放日报记者
访谈对象：柳珊教授，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席成员，《媒介批评》期刊的主编。
朱丽丽，任职于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担任教授一职；同时，她也是江苏紫金传媒智库的高级研究员。
唐小兵，担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的教授，同时亦为华东师范大学知识分子与思想史研究中心的主任。
严肃阅读是有“抵抗感”的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各位对于“文化体力”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朱丽丽提到，她首次在影视研究领域遇到“文化体力”这一术语，当时便觉得它直击了问题的关键。尽管这并非一个学术术语，它却能精确地描绘人们在接触较为严肃和深刻的文化内容时，所表现出的精神力量不足的状态。
在大学讲授专业课程时，我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本以为学生们都熟悉的一些经典影视作品，结果却发现他们要么未曾观看，要么只是看过一些时长仅3分钟、5分钟的简要解说视频，这类视频通常只介绍“男主角名叫小帅，女主角名叫小美”，就像电子榨菜一样。这种情况的原因往往是因为原片“太长”，让人难以坚持看完。
不仅限于电影，如今，若要潜心阅读一部文学巨著、全身心投入一场古典音乐盛宴，似乎都在对我们宝贵的时间、充沛的精力以及集中的意志力提出了极高的挑战。对于我们这些早已适应并行处理多任务的人来说，要想拥有充足的文化能量进入深度学习的境界，似乎变得尤为困难。
朱丽丽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江苏紫金传媒智库高级研究员
唐小兵认为，“文化体力不足”这一表述，精准地把握了当前时代的精神特征。
观察发现，短视频、游戏等电子娱乐产品过度普及，给部分学生的身心健康带来了诸多不利影响，不仅影响了他们的学习，还改变了他们的行为习惯。昔日，他们或许还会外出活动，但如今沉迷于屏幕，连买菜做饭都无需踏出家门，身体活动日渐减少，健康的生活方式也在逐渐消失。
身为70后一代，无论是与二三十年前仍身处校园的我们进行对比，抑或是与我十几年前初入校园担任教师时所接触的学生群体进行对照，如今年轻人的文化素养和体力水平明显下降的现象，已经十分明显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关于对年轻一代文化活力的预测性估计，我持有较为消极的看法。像我这类推崇深入阅读的人，在现今社会似乎愈发难以觅得同感。曾经支撑我们的文化基础似乎有所动摇，这亦是我心中的一种迷茫。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您说的“严肃阅读”如何界定？
唐小兵表示，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分析。首先，挑选的阅读材料必须具备严谨性、深刻的思考和丰富的精神内涵，不能是恶搞或戏谑的内容。同时，我们必须警惕消费主义功利性的影响，避免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对读者心理进行操纵。其次，阅读的态度理应庄重严谨，我将其称作“充满挑战的阅读体验”，这种阅读不会立刻带来愉悦和满足，反而有可能会对你的固有观念产生冲击和动摇。
严肃阅读被视为心智成长的重要途径。在以新媒体为载体的快速刷屏时代，大众对阅读长篇内容的耐心逐渐减少，转而满足于对信息的追逐与捕捉。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的动作看似在获取信息，实则被追求效率的焦虑情绪所笼罩，刷屏越多，内心平衡越难维持。我们的阅读方式正在经历一场巨大转变，而这种转变或许并不一定深刻。
唐小兵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华东师范大学知识分子与思想史研究中心主任
理解和接受这一代人的成长方式
柳珊：我愿意保持一点乐观的态度。
我比那位小兵稍微年长一些，我们这一辈人主要通过阅读经典文学作品和观看电影来促进心智的成熟，那时候我们确实只有这样的途径。然而，如今的90后和00后，他们是在互联网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即便不走出国门，他们通过互联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也与我们所经历的大相径庭。
而且现今的年轻人得以四处游历，全球范围内畅行无阻。他们不仅阅读无数书籍，更将行走于万里之外视为心智成熟的关键途径。或许，亲身经历的震撼与文学艺术塑造的认知，在内心深处引发的共鸣有着相似之处。我女儿小时候并不热衷于阅读，然而她却对参观展览情有独钟，喜爱探访博物馆与艺术馆，热衷于四处旅行。我经过漫长的岁月，方才逐渐放下心中的顾虑。可能他们这代人不用深度阅读，也可以获得心智成长。
我们应该认识到并接纳这一代人心理发展的方法和道路，不应将我们自己的模式硬性施加于他们，实际上我认为这种强加也是不可能的。
唐小兵表示，他更为担忧的是，许多人对于短视频、微短剧、游戏等娱乐形式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然而这种兴趣缺乏凝聚力，更像是一种持续消耗的过程，充满了跳跃和分散的特点。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注意力极度分散的时代。在评估一个人的文化素养与能力水平时，一个至关重要的提问是：当遇到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时，是否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持续关注与专注？
朱丽丽表示，在这个高度数据化的时代，我们的传统注意力已经受到了分散，与此同时，我们的超级注意力却得到了加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什么是超级注意力？
朱丽丽指出，当前社会中的注意力与早期集中处理单一事务时的注意力有着本质区别。这种超级注意力具有以下特征：首先，注意力转换迅速，频繁在多个任务间跳跃；其次，倾向于接受多样化的信息；再者，对刺激有强烈需求；最后，难以忍受单调乏味。因此，在算法和流量的巧妙运作下，我们的注意力和时间已经转变成了一个可供争夺的商品化资源。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报道指出，这或许能说明为何众多观众在观看剧集时倾向于选择倍速播放。
朱丽丽表示赞同，她认为我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与前人相比，我们能够享受和消费的事物在各个领域都显著增多。她觉得，正是由于整个社会和时代的科技发展加速，以及日常生活节奏的加快，才迫使人类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
随着身边这些事物愈发迅速且数量激增，实际上它们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对于那些大脑皮层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轻人而言。我女儿自小做作业时便习惯佩戴耳机，这让我颇为担忧，起初也感到困惑，心想听那么多音乐怎么可能专心致志地完成作业？然而，她向我解释说这并不会造成干扰，随后我也进行了一番小规模的研究，发现似乎确实如此，这一代人有时只有戴着耳机才能更好地集中精力。
柳珊表示，这或许就是他们专注的途径。她提及自己的女儿看电影时习惯用倍速播放，起初她对此感到十分惊讶。然而，回顾过去，我们曾认为只有连续两个小时才能称之为专注。然而，如今看来，年轻人采用这种模式，可能仅需半小时，便足以达到“专注”的境界。
柳珊 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 《媒介批评》主编
数字技术自动过滤掉很多“痛苦”
朱丽丽提到，若脱离个人体验来审视，文化活力减弱这一现象，究竟是客观存在，还是源于某种主观臆断？她坚信，这确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她提出的首个论据，便是数字时代所引发的注意力分散问题。
另一个论据来源于韩炳哲所阐述的平滑美学观点，即我们所接触到的所有事物都呈现出平滑的特征。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数字技术借助算法的力量，已经主动为原本具有主动性的受众筛选掉了大量“痛苦”。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报道指出，所谓的“无痛”阅读，实际上正是唐老师所提及的“有抵抗感的阅读”的对立面。
朱丽丽表示，该平台所提供的内容已经去除了痛感、否定感和反思性元素，而且，你想要的快感程度，它都能相应地提供相应的快感与愉悦感，众多微短剧的亮点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唐小兵提到，二十年前在新闻学的课堂上，他接触了一个概念，即“注意力经济”。时至今日，他才深刻领悟到，注意力确实已经演变成为经济力量。当前，众多平台为了经济利益而采取的种种隐蔽操控手段，许多年轻人或许并未察觉，即便有所察觉，恐怕也难以抵挡。
朱丽丽表示，我们身处一个由平台主导的世界，想要摆脱这样的束缚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平台世界的初衷是促进深度交流，然而，现实却是平台设计正趋向极端分化。借助其背后的算法机制，这种爆炸性的信息推送方式实际上已经重塑了我们的生活。它催生了一种平庸的、快感堆积的信息接收模式。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长此以往，接受者的快感阈值也在被提升？
朱丽丽表示，由于工作需求，她观看过许多微短剧，然而多数剧作看过后她便难以回忆，仅仅是受到了那些极具感染力的声音、夸张的大头特效以及戏剧化的剧情所冲击。对于现今的年轻人而言，在身心俱疲之际，他们往往难以承受深入的内容，于是便会选择观看那些看似无需太多文化功底的微短剧，以期获得短暂的放松。即便身为高等学府的教师，通常不易被低俗文化产品所吸引，并且对文化素养有着较高的追求，然而在我感到疲惫不堪之时，偶尔也会观看“小帅小美”这类作品，随后又深感愧疚，觉得自己浪费了一部优秀的电影。事实上，观影结束后，我发现自己似乎出现了某些“中毒”和“成瘾”的现象，这便是那种连续不断、强度较高、信息单一的信息刺激所引发的成瘾效应。学术界众多学者从事此类研究，此现象已不单纯是关注点的问题，我甚至觉得它已牢牢占据了我们的业余时光。我们原本应当保持主动的感知能力，然而，如今的新信息接收方式却使你沦为了被动的接受者。多项研究亦证实，我们的脑部机制确实因此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年轻人对自己的调侃，
那么入木三分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报道指出，文化体力下降这一网络流行语广为传播，这难道不是反映出人们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对其深层次的警惕与思考吗？
朱丽丽表示赞同，回忆起去年与好友一同参观博物馆的经历，当时人潮涌动，她半开玩笑地说：“哎呀，现在的人好像都挺有文化的。”我则回应道：“并非如此，而是大家都在努力塑造一个有文化的形象。”说完，我们俩忍不住相视而笑。
应当承认，我们双方在某些观点上存在共同之处。“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拥有文化”，这反映了社会效率的显著提升，以及教育覆盖面的广泛增加，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每个人都在追求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个体”，这表明我们众多普通人，即便不属于顶尖的精英阶层，对于高品质文化产品的个人追求，相较于以往时代，已经变得更加迫切。我们渴望参与丰富而高品质的文化活动，借此抵御单调乏味的日常，内心深处都不愿浪费这极其珍贵的生命体验。
柳珊提到，她曾带着女儿一同观看脱口秀。女儿半开玩笑地称她为现场最年长的观众。她环顾四周，发现大多数观众年龄都不超过三十岁。尽管如此，她也能与他们一同开怀大笑。观察他们轻松愉悦的状态，她心生遐想，或许可以探讨一个新主题：年轻人在文化领域展现活力的具体方式有哪些？作为长辈，我们的思考往往以忧虑的形式出现，然而他们或许并不处于我们这样的心境。年轻人对自己的自嘲可谓深刻到位，我认为这比我们对他们批评的力度要大得多。他们对于自己现状的反思，是以喜剧的形式展现，充满了戏谑和调侃。近期，我阅读了两篇由学生撰写的硕士论文，它们分别探讨了豆瓣平台上的“数字极简主义者”群体以及“反技术依赖小组”。这两个社群均由年轻人自发创建。这一现象反映出，即便是在网络空间，年轻人亦具备一定的自我警觉意识。在我看来，这些年轻人一方面在自嘲，另一方面，他们的行为似乎并未对其文化素养的提升产生显著影响。
我们这个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