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猛然发觉的那种，而是悄然渗透的凉意，似墨汁落水，慢慢扩散一片清透的黄昏时段。天色昏暗得早了，下午五点钟，西边天空的云彩已变成橘红颜色，如同被岁月煮得酥软的果实，散发出柔和的傍晚气息。窗外的梧桐树叶开始起皱，一阵风拂过，就响起细微的清脆声音，仿佛有人在耳边缓慢翻动一本陈旧的册子。
时间突然变得迟缓，心境也变得平和。想法像叶子，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去时的路和回返的途。在这个时节，总会莫名忆起一些久远的事，忆起某个下午阳光斜射进学堂时的光影交错，忆起初次学会驾驭单车那略带寒意的黄昏，轮子碾过落叶时发出的声响，清越得仿佛整个少年时光。
童年时的秋天，就是开学前一晚的那个时刻。崭新的书包，铁质的铅笔盒，散发着墨水味道的书本，还有翻动书页时指尖感受到的轻微凉意——所有这些，都如同尚未拆封的信件，寄托着一个孩子对未知世界最纯粹的憧憬。妈妈总会提前把我的校服熨烫得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边。我常常会偷偷摸一摸服领的平整，嗅一嗅那股在阳光下晾晒又被熨斗温热过的独特气息。我平躺着，眼睛圆睁，凝视着夜幕上闪烁的星辰，耳畔传来蟋蟀最后的吟唱，心中交织着欣喜与不安。
每逢此刻，我依然会认真准备一份名单，里面包含待读的书籍、欲往的远方、渴望晤面的故人。仿佛在岁月流转的间隙中，悄悄播撒下若干期盼的萌芽。同时我也会添置一本新记事簿，封面选用牛皮纸材质，内里全为白纸，似乎能承载整季的韵律。
街角糖炒栗子的味道，是秋天最让人心头一暖的信号。小摊设在梧桐树下，一盏昏暗的灯，一口深色的铁锅，老师傅戴着防护手套，用工具不停翻炒，栗子在砂子里翻来滚去，露出里面金黄的果仁。买来一包握在手中，暖烘烘的，仿佛抱着个小暖炉。偶尔也会买些生的，全家围着炉火，栗子在铁锅中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们手忙脚乱地剥，狼吞虎咽地吃，嘴边留有深色的薄皮。父亲总是先找出最大最圆的那颗，把外皮去掉后，放到我的盘子里。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地说：吃的时候小心，别被烫着了。
如今的那些夜晚已经消失，但那个味道依然保持着过去的样子，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让回忆的诸多门扉重新开启。如今的我，也会偶尔购置一些炒熟的山栗回家，倒在洁白的瓷盘中，一颗一颗地缓缓去除外壳，好像打开的是岁月的包裹，感受到的是往昔的温馨。
中秋算得上一年里最富情调的节日了。早些时候的月饼，常被油纸包裹，系上红绳，滋味单纯而实在。母亲亲手制作馅料，用红豆熬制，又炒制芝麻，再包入酥松的皮层，还在饼面中心点上抹一圈红，仿佛映照着月轮。烘烤月饼期间，满屋子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现在市面上包装精美的月饼层出不穷，但我总觉得，那份感觉似乎遗失了些东西。后来总是执着地搜寻传统月饼，豆沙馅、五仁馅、油酥皮……尝上一口，好像打破了岁月的隔阂，流露出往昔家庭的暖意。今年我在街道尽头发现一个守旧手艺的店铺，老手艺人讲，他用的模具是他祖父那代传下来的，上面的图案变得不太清晰，却刻出了最纯粹的相聚味道。
当银杏叶染上金色，秋天便步入最为恬静的阶段。我常去公园，寻一处长椅安坐，捧读书籍，抑或静观叶片纷纷飘零。阳光穿过枝桠间的空隙，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宛如从字里行间挣脱的游动小仙。有时会拾起一枚落叶，夹入书页之中，仿佛将秋天最缥缈的叹息封存起来。每当微风拂过，整棵树都会发出悦耳的声响。我静坐其间，虽不发一言，却似与大自然展开了一场意味深长的交流。园林幽处的水塘只剩枯干枝桠，歪歪斜斜地浸在水中，透着衰败的风韵。不时有个白发苍苍的人提着鸟笼经过，笼中画眉鸟鸣声清越，划破了正午的寂静。
秋天并非仅限于某个时段。它属于所有愿意弯腰寻找往昔、抬首迈向未来的人。它属于清晨清扫街道的身影，属于夜晚售卖小吃的摊贩，属于案头奋笔疾书的学子，属于灶间慢火煨汤的家人。它属于所有用心对待日子的人。
阡陌
